十七年前。
我在那裡,每天從早待到晚上,被媽媽接回去。
從巷口走進去,風口,卻飄過水溝的怪味。
裡面有好幾戶,左邊一戶總掛著衣服,左前一戶常有人出入,還有隻黃狗,正前一戶家中有棵瘦高的樹。
右前一戶,那是我保姆家吧,一個溫馨愉快的大家庭。
鐵門很矮,媽媽要稍稍彎腰才進得去。然後我就會看到阿嬤。
習慣上我叫保姆阿嬤,那麼就有阿公、阿姨、舅舅、叔叔了,還沒有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就是。
阿嬤那時頭髮烏黑,身手矯健,一個人三餐煮飯燒菜之餘還可以餵我吃飯,幫我洗澡,清掃打理,最誇張是,還有時間可以坐下來看電視。
他聲音宏大又有特色,腔調是,許會被念成洗,有點台灣國語的味道。
那透天,客廳極大,兩旁各擺了一排座位,其中一排是沙發,一排是有靠背的木椅。
阿公常常坐在單人坐的木椅,手放在扶手上,翹二郎腿,總帶著微笑,輕鬆愉快的模樣,只是都不講話,其實他講起話來又幽默又風趣。
旁邊木桌上有茶盤,鋼製的,其實是電鍋蒸饅頭用的盤子,被順便利用了。
他就這樣坐在那裡,好久好久,從我早上到,直到晚上離開。
牆壁是一般的粉刷白色,上面掛著三幅照片。
其中之一是全家福,很大一幅,印象中下方標注寫著一九八八年某天,也就是二十多年前,藍底,幸福美滿的樣子。
白色的磁磚,永遠那麼冰涼,小時候我最喜歡躺在上面,直到那一部分被我暖和了,再換過。
印象中舅舅最喜歡作勢踩我肚子,幼稚鬼。我都搔他腳底,企圖阻擋攻擊,可惜他不怕癢。
有一張橢圓形的木桌,下面是置物空間,那時候還沒有很多玩具,因此我可以輕鬆地躺進去。
裡頭有股木頭潮濕的味道,那是間會反潮的房子。
直接面對大門有一大片的櫃子,裡面擺了珍玩、玩偶、幾瓶酒、印象中是雀巢的三合一即溶咖啡粉、咖啡杯、還有砂糖,我常常把砂糖偷來吃。
玩偶很多是中華郵政的,還有消防隊的,也有警察的。保姆家出義消,而阿公曾是警察。
有一塊獎牌寫著救助什麼,四個字,以前還不會認字,後面兩個忘了,可能是鄰里嗎,還是鄉里,又或是我四個字都認錯了?
總之這片櫃子好高,上面有些什麼我從不知道。
往裡面走,走廊右邊是木板,木板上有我的身高紀錄。
大人好愛這一套,定期把我叫過來,拿原子筆往下抵住頭頂,畫一橫在木板上,我則聽到原子筆摩擦頭髮的嘶嘶聲。
一量完通常會高個一公分,視測量的時距而定。
再往前的右方是和室,裡面擺著各式棉被枕頭衣服等,還有個化妝台。
和室的門很大,有四扇,關起來有獨特的門格紙振動共鳴聲,我很喜歡把門關得全無縫隙,自以為很有成就感。
最裡面掛著一台收音機,放著電台頻道。添加過雜訊,讓我聽不懂的,應該是台語老歌,旋律不明,意義不明,催眠功能卻很好。
我不常午睡,小孩嘛,可是常常聽著那歌就睡著了。
化妝台的鏡面可以反射到走廊的更裡面,中午吃過飯,阿嬤要午休,我常看著鏡子反射從裡面餐廳走出來的人,動作相反好好玩。
餐廳在走廊最裡端,圓桌、方椅、冰箱、廁所、水槽、碗櫃,還有舊式抽油煙機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失火的地方。
火舌在瓦斯爐上,黃光鮮明刻在我的眼裡。我記得我好像喊失火了,舅舅於是拿水桶潑過去,嘩啦一聲火滅了。
災情嗎,幾片高麗菜燒焦了,更多的高麗菜被水沖到地上。不怎麼樣的一場火災,卻印象深刻。
阿嬤燒的菜,真真正正的家常菜。
荷包蛋加醬油,熟爛的地瓜葉加熟爛的蒜瓣,立體卻可以連魚嘴都煎得完整金黃的魚,油亮的筍乾五花肉,
偶而有早餐吃剩的鹹鴨蛋跟豆腐乳。
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懼怕豆腐乳的,我挾了一大口呢,白嘴吃,差點沒吐出來。對三歲小孩不可理喻的怪味。
阿嬤似乎有大骨湯強迫症,每天一定要熬個大骨湯吹涼了給我喝,大概是吃什麼補什麼的觀念吧,吃骨補骨會長高?
對我來說,重點是大骨湯很好喝。
可能是良性循環吧,每次我都喝完湯,因此阿嬤總會再熬。我就這樣喝了四年的大骨湯。
阿嬤勤儉持家,勤儉得過火,有時我沒吃完的東西他也順便吃掉了,留下沒動過的剩菜飯是他其他時間的主食。
樓梯很好玩,樓梯永遠都很好玩。保姆家樓梯的高度不小,我小時候曾有一段時間要手腳並用才爬得上去。
其實也不是不能用走的,但是爬樓梯嘛,很好玩。
上方二樓是臥室,還有洗衣區,我常常跑到洗衣區去玩,為了曬過的,乾淨清爽的衣服那種太陽的味道。
我喜歡抓抓大大的襯衫,揉一揉,聞一聞。
結果後來就被禁止了,原因不明。
三樓是阿公的書法層與音樂層,之所以說層,是因那是開放的空間。
三樓有濃重的書法墊布味道,又或者是墨水味,搞不好兩者無法分開。
一旁掛有二胡跟中胡,還有一架古箏,阿公會跟我細說那些構造,印象最深的其實只有二胡的蒙皮是蛇皮而已。
阿公偶而也會示範個一兩段,聲音很有趣。阿公也會讓我亂彈古箏,叮叮咚咚的很好玩。
玩累了,我們就下樓去。
這就是保姆家的大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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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凌晨剛把時間迴旋看完,對於地球一秒鐘,宇宙三年多的設定很不能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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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晚上剛好到保姆家吃飯。一系列的影像閃過。器物是地球,生物是宇宙。
十七年前我是個沒多大的小小嬰孩,十七年後我已經是高三準備要學測的學生。
而我走到巷口。
巷口的柏油沒有換過,旁邊的水溝異味變少了。
前一戶的黃狗早已過世,後一戶的黃狗仍然吠叫著。
那棵瘦高的樹,傾倒嗎,被鋸斷了嗎,不見了。
保姆家依然是矮鐵門,只是我現在要彎腰才進得去。
阿嬤依舊活力充沛,只是白髮置換了黑髮。
十七年前的我被養得白白胖胖,暱稱豬仔(台語);十七年後的我變得又黑又瘦又高。
阿嬤說我被餓壞了,我說健康就好。
磁磚依然冰,阿嬤拿了拖鞋丟給我。
沙發依然存在,木椅上加了座墊,金色的編竹座墊看起來閃爍著。
茶盤換成了電茶壺,杯子沒換過。
阿公仍坐在專屬的位置,加了墨鏡只因畏光,笑容恆定,彎的弧度十幾年來像是個常數。
全家福又擺了十七年未曾移動過分毫,大木櫃裡的酒似乎也沒換過。
吃飯吧阿公說,我們動身經過走廊。
和室旁的木板換過,唯獨記錄我身高那一塊未曾。最後一個可清晰觀察到的身高標記大約一百二十公分。
冰箱沒換,廁所沒換,抽油煙機沒換,瓦斯爐也沒換。依然是那個可以倒放飯瓢的電鍋。
餐桌上擺的菜色近乎相同,醬油膏荷包蛋、熟爛地瓜葉、金黃翻煎魚,今晚多一道軟爛芋頭貢丸湯。
唯一不同的是咖哩醬碎肉,這是阿嬤沒有體力多做菜,煮個麵後淋上去的替代品。
阿嬤畢竟是老了。
十七年前阿嬤拿著湯匙餵我吃桌上這些食物,十七年後我坐在這裡自力取用。
我看著阿公阿嬤動筷,低下頭去扒我自己那碗淋了咖哩醬而粒粒分明的飯。
咖哩醬沒有家常菜的味道,沒有,沒有。
該分批蒸發的眼淚霎時全部縮短時間一起冒出,在眼眶危險地迴旋著。
而阿嬤的笑聲依舊,依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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